朱大可:要改变美育教育现状,从扔掉丑八怪校服做起
朱大可,文化学者、批评家、小说家、同济大学教授。这位祖籍客家、生于沪上的评论家,凭借“一剑封喉”的犀利话语,被视为中国文化批评界极具影响力的人物。这柄剑指向过谢晋的电影模式,对准过余秋雨的“文化口红”,也刺向过卫慧的“文学叫春”……“守望是守门员的职责,而前卫是寻找突破的契机,这是文化重建的两个方面。我是那种守着文化之门,又忙着把改变之球踢进这门的神经病。”朱大可在接受齐鲁晚报专访时,对自己作出了这样的评价。1986年,朱大可发表的《谢晋电影模式的缺陷》在文化界引起轩然大波,在那篇原名《告别谢晋电影模式》的文章中,朱大可认为谢晋电影具有确定模式,恪守从好人蒙冤、价值发现、道德感化到善必胜恶的结构。“总有一些好人不幸地蒙受冤屈,接着便有天使般温柔善良的女子翩然降临,感化了自私自利者、意志软弱者和出卖朋友者。”
1999年,朱大可的《抹着文化口红游荡文坛》一文,毫不留情地评判当时极其流行的余秋雨散文,认为余的散文充其量是一种都市里的“文化口红”,暂时麻醉读者的心灵,但不能深入剖析人生,缺乏正视社会丑陋的勇气。他写道:“品读余秋雨的历史散文,蔚然成了近年来中国大陆的时髦风气。如果我没有弄错,在革除了深度和力度的所谓‘后文化时代’,这是继汪国真之后在散文和历史交界处所发生的一个重要事件。显然,历史和文学正在制造出一些新的产品:历史利用文学获得‘美丽外观’,而文学利用历史获得了‘精神深度’。由此带来的文化狂喜,可以从该书的发行量上得到证实。”
麦加曾这样评价朱大可:“他让有些人害怕,因为他拒绝媚俗;他让害怕他的人依然对他心怀敬意。”“他就是安徒生笔下那个喊出‘他什么也没有穿’的孩子!”此后,王朔、卫慧等诸多作家的作品均遭到过朱大可的犀利点评,他认为当市场和资本袭来,知识分子开始剧烈转型,作家则主动或被动地调整着自己的写作策略,要么把自己变成主流作家,要么把自己变成商业写手。
颇具玩味的是,最近十几年,曾高调宣布“与文学离婚”的朱大可,却从评论家“跨界”到了文学创作。近日,朱大可首部长篇小说《长生弈》出版,中短篇作品集也将陆续面世,此外他还在写作话剧剧本、音乐剧文学大纲以及电影文学剧本。当代文学批评非常耗费精力,而做文学批评的同时创作小说,两者之间切换写作状态,更是不易。作为学者型作家的朱大可,为何会呈现出如此的“多样型存在”?惯于以第三只眼把脉文化的他,如何看待近些年资本与市场对文坛的影响,又如何定位自己文化守门员与前卫的双重身份?
谈文学评论>>对文学生长的影响力正在变小
齐鲁晚报:您曾说客家人有高度精神分裂,一方面追求迁徙与变革,一方面又尊奉古训。在刚出版的《长生弈》小说序言中您说,“我的写作面临着一个自我分裂的格局”,能具体谈谈这种分裂,随着您个人经历的丰富成长,有没有变化?
朱大可:分裂是无所不在的。但我今天只想谈谈我的个人写作。在小说书写的过程中,我能深深地感知到这种外部世界分裂对我的精神投射。我必须一方面捍卫自己的思想主权,一方面又要顾及普通读者的趣味。在个人精神和集体的欲望之间,出现了一道难以弥合的裂缝,但正是这种分裂制造了某种张力。我试图用某种传统类型文学技法引诱读者,但内心却充满不安和焦虑。写作,就是向人们裸露这种分裂,并把它变成小说本性的一部分。
齐鲁晚报:少年时您曾因为缺少“鼓励”放弃了喜爱的音乐,也因为“鼓励”而开启“青年文学评论家”之路,并说选择主要是取决于鼓励。为何最终选择成为一个批评家?
朱大可:对“批评”这个语词,世间充满了各种误解。就其汉语的本义而言,“批评”是指评论、阐释和解构,其间没有任何褒贬之分。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语词现在成了“指责”的同义词,以及“鼓励”的反义词。也许我需要花时间来研究这种语义变异的历史原因。话要说回来,我不仅面对大量“鼓励”,也曾面对大量“指责”,过去如此,现在也依旧如此。除了对我的文学选择产生过一些作用,但在其他方面意义不大。大多数情况下,我总是在屡教不改的路上一意孤行。
齐鲁晚报:进一步说,文学批评在当下的文坛现状如何,作用如何?
朱大可:优秀的文学批评是文学生长的重要营养剂,但文学评论的那种传统影响力,正在变得微乎其微,它几乎无法影响作品在文学市场里的营销,因为除了作家本人,几乎没有人在倾听评论家的意见。文学评论早就进入了用以自嗨的卡拉OK周期。它的影响力,大约只限于推动作品评奖,因为只有那些评委还在阅读各种评论,因为他们就是评论家本人。当然,他们也只是在读自己文章的时候,顺便读一下同僚的意见,如此而已。
谈“跨界”>>写小说只是工作台的一个角落
齐鲁晚报:历史和神话似乎是您目前最关注的两个领域。从批评余秋雨、卫慧等文学现实现象,转向小说创作,这是您个人的自觉转变还是对文学衰退的失望?
朱大可:对我而言,这不是转型,而是一种拓展。我没有放弃批评,也仍在继续从事神话研究,我的一个主要研究领域,是中国文化史。预计今年十月间,会有一部大众版的文化史问世。小说写作只是我工作台的一个角落而已。除了《长生弈》,还有一部名叫《古事记》的集子,六月间会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推出,由《字造》《神镜》《麒麟》构成。明年,还会有一部包含六个短篇的集子问世。此外,我也在尝试写作话剧剧本、音乐剧文学大纲以及电影文学剧本。作为一个学者型作家,我在尝试着拓展叙事样式的边界。我把这种状态叫做“多样性存在”。我正在填补生命的各种空白。但我的小说书写跟当下文坛无关。我基本不看别人的小说。我有严重的文学自闭症,事实上我无法成为符合标准的文学批评者。
齐鲁晚报:您研究《华夏上古神系》耗费20多年,了解神话的历史意义何在?
朱大可:神话是民族精神的起源,也是历史叙事的起源。但在儒家长期的压迫下,它早就沦为“怪力乱神之说”,成为荒诞、虚妄和无稽的样本。研究神话的动机,除了指望厘清中国文化的源头,还指望它能成为一种儿童想象力的修复工具。当然,我也指望对民族传统神话的整理,会有助于电影工业在题材上的拓展,并获得一种精神性的深度。从今年下半年起,我跟电影界会有基于《华夏上古神系》的多层面合作。
齐鲁晚报:在评价文化现象时,您多次提到过市场和资本对其的影响,也提到过精英阶层与大众阶层的较量,怎么看这些年文坛思想的起伏?
朱大可:文坛就像一个秋千架,我们始终在意识形态和市场这两个引力源之间摆动,被它们的力量所拉扯。在这样的钟摆状态中,作家将被迫调整自己的写作策略,要么把自己变成主流作家,要么把自己变成商业写手。这些年的中国文坛历史,难道不就是一部荡秋千史吗?中国文学到今天还在玩着这种秋千游戏。
谈文化守望>>期待达成守望和变革的双重目标
齐鲁晚报:您自己一直坚持“文化守望”的态度,可您的微信公众号名为“文化先锋”,这两者之间体现了何种理念?
朱大可:守望是守门员的职责,而前卫是寻找突破的契机,这是文化重建的两个方面。我是那种守着文化之门,又忙着把改变之球踢进这门的“神经病”。我自己都觉得这很可笑。我如此笨拙地想要达成守望和变革的双重目标,而特体的力量又如此微弱,就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我所能做的,只是“一个人的文艺复兴”而已。
齐鲁晚报:具体谈文化守望时,您认为其根本在于培养对美的饥饿感。这种对美的培养,有没有具体的方法?
朱大可:目前正在流行的做法,要么是为农民建造一座艺术村,或者用诗歌诵读和写作去影响一座乡村小学的生态,还有利用音频课程去重构作文写作教育,这些努力都是值得赞许的。但这是一场漫长的战事。我家对面是一所全国名列前茅的著名高中,有些学生每天穿着丑的校服,戴着黑框眼镜,驼着背,表情木讷地穿过马路,令我感到非常心痛。一所如此著名的中学,甚至无法提供一套像样的校服,又怎么指望它能教导出有美感的学生呢?据说,推广丑服的理由,是故意使用宽松、色彩黯淡和无性别化的丑服,来防范学生性意识觉醒。要想改变美育教育的现状,我看就从扔掉丑八怪校服做起吧。
齐鲁晚报: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您曾经把余秋雨的作品指为“文化口红”;今年,余秋雨与音频节目合作,怎么看待余秋雨的这种回归?
朱大可: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已经把他从我的关注名单里删除了。
齐鲁晚报:阅读在您的青少年时代占据着重要位置。如今从微博到微信、有声媒介、视频媒介,似乎向公众提供了许多阅读经典的可能,这能表明国民阅读习惯的好转吗?如何看待新媒介带来的文化守望方式?
朱大可:新媒介符合青年人的阅读习惯,但媒介只能提供阅读的通路,而不是阅读的习惯和动力。没有良好的阅读习惯,媒介再多再先进也是白搭。我们的整个中小学时代,都被大量的作业时间所占据,学生根本没有时间展开广泛的课外阅读。这种题海教育挤压自由阅读空间,彻底摧毁了阅读的基本习惯。十年前,人们曾经痛切地谈论国人读书之少,但十年之后,这种情形并没有得到大的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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