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立平：社会流动：门槛与生态
大家好！今天我们讲社会固化（定型化）的第三个特征，也就是社会流动的减少。我们经常听到人们说这样一句话：“一个社会有贫富差距不可怕，只要下层有往上走的希望，这事情就好办了。”这说的就是社会流动的问题。其实一个社会不可能没有贫富的差距、不可能没有社会地位高下的差别。一个社会要是完全没有贫富差距、没有社会地位的高下区别，那这个社会就是“一潭死水”的社会，这绝不是一个好的社会。贫富差距可以有，但是有两条注意事项：差距不能太大；穷人能有机会改变自己的状况，要存在这样一种希望。社会地位可以有高下，但是这种高下不能变成“贵贱”之间的社会歧视。更重要的是人们得有改变自己社会地位、社会状况的希望，所有这些东西都涉及到社会流动。
一般来说，社会流动涉及到两种情况。一种是在正常的社会中，一种是在大规模社会变动时期。我们改革开放四十年，应当说是个社会大变动的时期。在这里头你可以看到体制的改革、城市化的过程、工业化的过程、经济的发展给人们带来了大量的机会。对于那些常规化的社会、包括西方社会，这其实是不一样的。所以有时候我开玩笑说你在西方社会推开一面窗户，你看不到那些……（这个词没听清）正在工作，这是一个比较定型的社会。但是在我们的社会中，你推开一面窗户，你都能看到机器在那儿“轰隆”作响地工作，这说明是个迅速变动着的社会，是一个还没有定型的社会。但是从最近这些年你可以看出，社会流动，纵向地来说是在减少的。
社会流动减少的一个重要标志是社会中的一些门槛儿越来越高了。比如在90年代房地产刚刚起步的时候，那时候有人借了几万块钱就搞起了房地产，成了中国后来著名的房地产商。现在给你五万、给你五十万、给你五百万，你搞一个房地产试试？没有可能，因为门槛高了。其实不但是房地产的门槛高了，社会各行各业现在的门槛都在不断提高。就说个最不起眼的东西吧，你到菜市场想去摆一个菜摊，你可能都进不去。因为那里也有门槛，你得靠人脉的积累和经验。所以社会的门槛越来越高，人们的社会流动、改变自己状况的机会也就越来越难了。这就是社会流动减少的过程。
我们怎么看待这个门槛呢？其实这个门槛有双重的作用。一个社会没有门槛行不行？不行。因为门槛意味着一种资格、一种资质。举个不是很恰当的例子，比如说中医和西医。我们知道实际上这些年中医是在走下坡路的，那么这当中可能有很多的原因了。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就是这个门槛的问题。西医有个最基本的门槛，你起码要把几年的医学院给念下来，这几年的医学院念下来并不见得能使你成为一个好医生，但是最起码你具备了行医的最基本的知识和条件。但是中医不太一样，虽然现在中医也通过正规的教育进行培养，可是中医最主要靠的不是这个，主要靠的是祖传的秘方。这个祖传的秘方就很麻烦了，你说你有一个祖传的秘方，我也有一个我祖传的秘方，这东西怎么来鉴定呢、怎么来判别呢？可能很大程度上要靠口碑，要靠口口相传，这也就意味着说它没有一个明确的、大家可以判别的门槛。所以这个门槛没有是不行的，但是这只是一个方面。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如果这个社会门槛太高的的话，社会流动就会减少，这个社会的活力就会下降。
在一个结构定型、门槛越来越高的社会中，如何保持社会流动的渠道使得人们正常的社会流动得以进行、使得人们改变社会地位的正当途径能够畅通，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从很多国家的状况来看，这当中很重要的一个旗帜就是“教育”。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这中国社会传统中的科举制。在中国传统社会中的社会流动相对来说是比较少的，但是科举制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希望，虽然最终能考上功名的、能真正实现这种社会流动的人并不是非常的多，可它给无数的人提供了希望。但是关于教育对于社会流动的作用，一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看法认为教育给穷人、下层人民提供了流动的机会，因此它有促进社会流动的作用。还有人认为教育其实是社会阶层再生产的一种机制，条件好的、本来就处于社会上层的比较容易得到教育资源，那么这样他的地位就可以通过这个传递下去；相反，社会中处于下层的，他获得教育资源的可能性就比较小，这样在教育的竞争中就处于很不利的地位。所以有人认为教育是阶层固化、阶层再生产的机制。那么这个问题究竟怎么看呢？我的看法是“要看教育本身的特征”。如果一种教育相对来说是比较公平的，那么它促进社会流动的作用看可能更为明显。但如果一种教育本身是不公平的，它可能更容易起到一种阶层固化的作用。所以教育本身的问题是需要我们认真来考虑的。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要保持社会的流动性，防止社会过于固化，应当营造一种比较好的社会生态，这个社会生态是大多数人能生活的空间。我们生活在一个社会里，社会本身其实就是一个生态系统。那一个好的生态系统是怎么样的呢？我觉得它得使得其中的大多数人有谋生的这样一种机会、有生存的空间。这个问题怎么来理解？我举个例子，我记得在上海浦东刚开发的时候，当时上海有一句话叫“宁要浦西的一张床，不要浦东一套房”。这说明什么呢？这说明当时浦东和浦西的社会生态是不一样的，如果是在浦西的老城区没有工作的俩夫妻，你一天煮一百个茶叶蛋能卖出去，那一家老小的生计就不成问题。但是这个茶叶蛋能否卖出去是有条件的，它取决于老城区的社会生态。但是到了浦东，你不要说煮一百个茶叶蛋，你煮二十个弄不好还能剩下十五个呢，它的社会生态不一样，那么这样人们谋生的机会和生存的空间也就不一样了。说到这儿，我就想起这些年我们的城市进行的一些城市治理，你看起来好像城市比原来干净了、比原来干净了，但是我们如果从社会生态的角度来说，是比原来更好了、还是比原来更差了呢？所以我觉得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我要有个意识，要营造社会好的生态，使得更多的人谋生的机会和生存的空间。好了，今天就讲到这，谢谢各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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