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鹤麟:神职人员犯罪很奇怪吗?
神职人员犯罪一点都不奇怪。因为神职人员是人,人总是有可能犯下罪错。不仅天主教基督教的神父牧师可能犯下罪错,佛教的高僧大德也可能犯罪,推而广之,大官大款大教授大明星,是人就都有可能迷途。圣人都难免犯错,居上位者又不是一个个都有金刚不坏之身。古时候,希伯来人(即犹太人)会在祭祀的时候宰一只羔羊作为祭献。这给了基督教以灵感,耶稣的别号之一就是“羔羊”,意思是耶稣是为人类赎罪的“代罪的羔羊”。为什么是羔羊而不是乳猪?不是牛犊?可能是因为羔羊比较容易迷路吧?人类就像羔羊,容易受到诱惑而迷途。
但人们往往忽略这个事实。神父牧师传播上帝福音,人们视他们为神的使者,久而久之就把他们等同于神。高僧大德因为念经礼佛,人们视他们为佛的使者,久而久之就把他们等同于佛。大官大款大教授因为总在台上讲大道理,人们以为他们就是大道理本身。大明星因为在大银幕上演英雄,人们以为他们就是大英雄。
把神职人员等同于神,是社会各界的共同误解。教会内部是这样,外部也是这样。神职人员也自以为是神,或者,假装自己是神。所以,遇到有人举报神职人员犯罪问题时,教会内部总是制式化反应为“这是对天主教的攻击”。
已故教宗约翰保罗二世在这方面就饱受非议。他被指曾包庇多位性侵儿童的神父,其中一人更涉嫌性侵多达2000名男童。2010年的时候,美国约翰杰伊刑事司法学院的调查报告说,美国曾发生1万多起神父性侵案。1970年代是案件高发期,而约翰保罗二世1978年当选教宗,2005年逝世,在他担任教宗的近30年里,教廷对涉及性丑闻的神职人员通常都只是调职了事,使得这些人益发色胆包天,又使更多人受害——他被调换教区,刚好换换口味。
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2010年曾报道说,约翰保罗二世的好友、神父格勒尔(Hans Hermann Groer)1988年获擢升为奥地利枢机主教。(枢机主教就是红衣主教,教宗之下就是各国的枢机主教,教宗也是从枢机主教里、由枢机主教选举产生。)1995年格勒尔的前学生声称曾被他性侵,后来有多达两千名学生都声称是格勒尔性侵的受害人,但教廷只将格勒尔调到一间修道院工作,直至2003年去世。教廷给部份受害人赔了钱,但要求他们保守秘密——这些赔偿的实质就是封口费。
不过,教廷开始改变,教宗方济各开始改变。过去教廷总是竭力庇护涉嫌性侵的神职人员,现在开始下手整肃了。世道变了,米吐风狂,天主教顶不住了。
10月13日,方济各在梵蒂冈接见到访的智利总统皮涅拉之后,教廷发表声明宣布革除智利84岁荣休总主教科克斯及53岁荣休主教奥德内斯的圣职身份。教廷宣称,经智利与梵蒂冈调查后,有证据显示两人侵犯未成年人士。这表示,这两位主教今后不再是神职人员,身份变回平民信徒。
这个处分,是教会对神职人员最严厉的惩罚。按天主教神学的说法,受此处分的人死后不能升天。
被方济各革除圣职的智利那位荣休总主教科克斯,1974年在智利城市奇廉担任主教之前,就曾经性侵男童,但教廷并没有调查事件。不仅如此,时任教宗约翰保罗二世更委任他为拉塞雷纳教区的总主教,这正是科克斯退休前最后的职位,这次他被革除圣职,身份就是“拉塞雷纳教区前总主教”。
相比之下,在对待神职人员被投诉性侵儿童的问题上,似乎东方的教会比欧美的教会更加严肃些。
1995年6月,香港有报纸揭发,主教刘嘉儿被人指控性侵儿童。在报纸报道事件之前,当时的香港教区主教胡振中(他同时也是天主教枢机主教)就已经获悉消息,并派副主教去向受害人道歉,还表示愿意向受害人赔钱补偿,不过受害人拒绝了赔钱。当胡枢机主教看到报道之后,不是去报社争论,也没有开记者会“辟谣”,更没有像约翰保罗二世那样将涉案主教调职,而是直接将刘嘉儿发去大屿山一处与世隔绝的神乐院去补赎。补赎就是用劳动来赔补所犯的罪过或错误,刘嘉儿在那里从事体力劳动,不能上祭坛主持弥撒。当年9月,胡枢机主教委派香港教区公署的一位神父和一位副主教到神乐院与刘嘉儿谈话,刘嘉儿随后辞去神职,还俗去当了保险经纪。
当时的社会环境,教会也好,社会也罢,都没有像后来乃至今天这样重视所谓“娈童”问题,就连香港政府也是在香港回归之后的1998年才发出《处理虐待儿童个案程序指引》。
考虑到这一点,程老汉认为胡振中枢机主教可能仅仅是从一般伦理上处置刘嘉儿。尽管如此还是值得肯定。
刘嘉儿后来还是去为此去坐了牢。这是因为2002年上半年,欧美相继揭发多起神父性侵儿童案,引起香港媒体关注。香港《南华早报》就向香港胡振中枢机主教查询,请问天主教香港教区有没有同样案件啊?胡振中躲不过,承认曾发生过3起个案。不久,刘嘉儿性侵的受害人、化名“阿廉”的男子主动接触本地电视台接受访问,忆述被刘嘉儿侵犯的经过,香港全城哗然。警方迅速展开调查,随即拘捕刘嘉儿。
2003年2月,刘嘉儿被判刑4年半,2006年年初刑满出狱,之后隐姓埋名,人间蒸发。
引发刘嘉儿为性侵旧案去坐牢的,是万里之外、远在美国波士顿的一家报纸,《波士顿环球报》。
《波士顿环球报》有一个调查新闻专栏的《聚焦》,这个专栏有一个独立的新闻调查团队,这个团队在新任总编辑的指派下,跟踪调查一桩看上去很普通的案件,一个天主教神父性骚扰教区里的孩子。调查团队的老记们起初以为这只是个小Case,不料查着查着就发现了很多事。调查过程很像彩带魔术,你看见魔术师塞进嘴里的只是一张手巾纸,但是抓住这个纸头往外拽,居然拽出20多米长的彩带来。调查团队发现了不止一起性侵案,也发现受害的不止一个人而是上百人,还不仅仅就在波士顿,波士顿以外,甚至全世界,都有披着神职外衣的色狼在做着这种勾当。
而随着调查的深入,调查团队遭遇到了越来越强劲的阻挠,教会内部、教会外部、政界,都有人向他们施压,要他们中止调查,更不要报道。
报社、专栏、记者,亚历山大。
最后当然是他们不屈从压力,排除万难做了深入、仔细、可靠的调查,并将案件公开报道。
这是好莱坞影片《聚焦(Spotlight)》的主要情节,而这电影又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波士顿环球报》就有关案件做了一个长篇系列报道,从2002年1月6日开始,一直持续到 12月14日,最后一篇的标题是 《罗马教宗接受罗尔的辞呈》。这位罗尔不是性侵者而是包庇性侵者的波士顿大主教,他2002年被迫辞去波士顿主教一职后,被调往罗马任职,2017年12月病故。
《波士顿环球报》这个系列调查报道共刊发了800多篇文章,触及250多位涉嫌性侵犯的神职人员,受害者多达上千人。全美有450位神职人员和4位主教因此辞职。
不仅美国,北美的蝴蝶拍了拍翅膀,全世界都有神职人员跌倒,香港的刘主教入了狱。
《波士顿环球报》因此获得了2003年普利策奖“公共服务奖”。13年之后,2016年2月,电影《聚焦(Spotlight)》获得第88届奥斯卡最佳影片。
《波士顿环球报》这800多篇报道筑成了一道分水岭。
此前,西方信教的人们看到神职人员抱着孩子讲故事,通常反应为“上帝降福于我儿”。
此后,西方信教的人们看到神职人员抱着孩子讲故事,第一反应变成了“赶紧抱走我的儿”,或者是,“离我家孩子远点儿”。
原先是把神职人员等同于神。本来,若有成年人太过靠近你的孩子,你会有所警惕,但是神职人员太过靠近你的孩子,你不但不觉得不对头反而觉得是孩子的福气。
无情的事实告诉人们,神职人员也会犯罪。所以,从那以后,神职人员从神坛下降到地面,与俗众平起平坐。
其实“神职人员”里的“职”字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神父也好,牧师也罢,就连教宗这个宝座在内,都只是一份工作,一份职业,职责是弘扬其宗教。说白了,这就是一只饭碗。解释经文,传播福音,开示教义,尽职尽责,就是好的神职人员。
“迷途羔羊”是有典故的。路加福音15章4~7节说:“你们中间谁有一百只羊失去一只,不把这九十九只撇在旷野、去找那失去的羊,直到找着呢?找着了,就欢欢喜喜的扛在肩上,回到家里,就请朋友邻舍来,对他们说:‘我失去的羊已经找着了,你们和我一同欢喜吧!’我告诉你们,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这样为他欢喜……”新约圣经马太福音也有类似的文字。
在基督教看来,任何人都像羔羊,都可能迷失。神职人员犯罪也就不奇怪了。
真信他们那个教的,不会因为有神职人员犯罪而动摇信仰。没有宗教信仰的人也不必为人家查出宗教里面的色狼而雀跃。曾子老师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意思是在上位的人失去正道,民心背离久了。如果弄清他们犯罪的实情,就应当怜悯他们,不要因为查出真相而高兴。
总之,对居上位者,没必要爱就爱得稀里糊涂,恨又恨得咬牙切齿。你跟他们也不熟,何必这样对待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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