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磊磊：东方的侠，都是大闹一场悄然隐去
一
又看了《西游记》。
东方的英雄侠士，都是要隐的，所谓“大闹一场、悄然隐去”，连孙猴子都不例外。
以前看西游，最感动的都是开头猴子学艺、闹天宫。到后来慢慢地就觉得结尾很让人感触了。
一代雄豪，最后去当了个佛，实际上是隐了，江湖再无传说，也再也听不到那一声：“棒来！”
历史上，几乎所有东方侠士，都不约而同遵照了李白写的那个路子：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虬髯客，“风尘三侠”之一，李世民的投资人，曾经在隋末乱世目光如炬地直接给李世民投了一个A轮的。末了他却飘然归隐，去当海外扶余国主。
聂隐娘，连名字都叫“隐”娘，后来也是归隐，寻山水、访至人，绝迹江湖。
到了金庸的笔下，杨过、张无忌、风清扬、令狐冲，没有不隐的。
连马云都要隐，大隐隐于市场经济。
二
看惯了这种东方隐逸范儿，再看西方的超级英雄，尤其是美国电影、漫画里那些，你就会发现完全不一样，总是很高调、霸气外露。
东方的侠是大闹一场、悄然隐去。西方的则是大闹一场，摆个pose，接着再大闹一场。
从超人到钢铁侠，基本都是另一个固定的套路，“世俗身份+超级能力+高调秀个人+行为艺术”，一举一动，总是秀。
他们有logo，有制服，有精心设计的装备，有标志性的手势动作，还得有一两句响亮的slogan。
仿佛打完了坏人，就可以直接走红毯。
东方的侠都是有双重精神属性的，一方面是“侠之大者”，必须为国为民，简称“侠大”。
另一方面是“侠之隐者”，随时可以隐逸江湖，简称“侠隐”。
超人、钢铁侠等个个是“侠大”，也确实在忙着拯救世界，颇有“为国为民、侠之大者”的范儿。
可是他们“侠之隐者”的气质却不太够，只能做侠大，做不来侠隐。
细雨骑驴入剑门，一蓑烟雨任平生，这种范儿，他们学不来。
三
比如蝙蝠侠，和张无忌其实非常像。
他们都有相似的童年经历，小小年纪，都亲眼目睹了双亲被恶人谋害。
两个少年都学成了一身卓绝的本领，向恶势力宣战。
蝙蝠侠韦恩成为了“黑暗骑士”，建立起了他的秘密暗夜帝国。
张无忌一样是“黑暗领主”——魔教教主，统领着明教帝国，麾下还有一名法王是蝠王。
两个人都是侠之大者，济世为民。可是他俩的风格又完全不一样。
韦恩果决、刚猛，当仁不让，出手凌厉。张无忌却是东方式的，低调、谦和，处处留有余地。
经常说的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为什么大家不能开开心心做朋友……”
韦恩很高调，有自己的logo，有炫目的车，还有一个夸张的蝙蝠灯。
张无忌什么logo也没有。有一个火焰标记，但那是公司的，不是他个人的。
他本来完全可以用屠龙刀和倚天剑设计一个超炫的logo，可是他没有。
最后，张无忌留下一封离职信，带着赵敏，归隐江湖。
如果是西方的侠，就算退休也至少要开个新闻发布会，刷一波热搜。张无忌没有，说走就走了。
一个东方侠客，只要他的心准备好了“隐”，他们不需要向世界解释什么。
四
侠，不等于超级英雄。
侠是可以寄托精神、安放心灵的，超级英雄不可以。
如果你把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放在一张图上，会觉得很自然。
可如果把蝙蝠侠蜘蛛侠绿箭侠钢铁侠放在一起，反正我会觉得“堵”。
这种感觉上的差异，就是侠和超级英雄的不同导致的。
一个是飘逸的、收敛的，所以不“堵”。另一个是外向的、膨胀的，所以“堵”。
现代社会，我们经常有“堵”的感觉。
交通堵，上学堵，职场堵，心灵堵，啥都堵。
每个人都作河豚状，努力地膨出自己，都想当超级英雄，拼命占据最宽的跑道，挤压别人的空间，人和人之间被逼到没有缝隙，所以“堵”。
差就差在不懂一个“隐”字。
隐，是敢于行侠仗义，也敢于平凡。
英雄之气，一闪而隐。偶尔露峥嵘，平时看不见。
不需要总是自我膨出，而是可以和自我、和生命达成和解。
五
特别爱《笑傲江湖》里一个段落：
“令狐冲见莫大先生形貌落拓，衣饰寒酸，哪里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门？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但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汉子。”
面目平凡，出手不凡，这就是侠隐本色。
久困风尘、形貌落拓，只是他“隐”的表面，有如琴中藏剑。
当风起云涌的时候，又绝不吝于剑发琴音，十步杀一人。
事了又拂衣而去，藏起功名。
一个深藏绝技的人，低调收敛，韬光养晦，就是侠隐。
反过来，一个普通人，也许没有什么绝技，但在关键的时刻仗义出手，救下一个儿童，止住一辆失控的车辆，也就是隐侠。
大隐隐于市，现在的社会上无处不可隐，也无处不能行侠仗义。
中国的男性，不同于张扬的西方式英雄。他们现在已经有了非常高的能力和眼光，但却不那么高调，更多有“侠隐”色彩。
出手不凡，又惯于韬光养晦；该隐藏时绝不张扬，要显露时绝不黯淡。
甚至，中国男性并不以“征服”以人生的终极目标，而是追求最后潇洒地挥手隐去，和自我、自然达成和解。
敢为侠之大者，甘为侠之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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