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满：谁是金庸笔下令人荡气回肠的第一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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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峰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 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

　　金庸驾鹤仙去，他笔下的英雄却永远活着！

　　如果说《天龙八部》是中国第一武侠小说，那么萧峰一定是中国第一武侠英雄。他身上表现出来的英雄气质比郭靖、杨过、张无忌、令狐冲等人更加充分，无论人品、武功、胸襟都具有中国传统文化十分推崇的英雄形象，特别是他的悲剧结局更令人荡气回肠。只要喜欢武侠小说的，或者说只要喜欢金庸小说的，无不对萧峰推崇备至，因此可谓天下英雄，此君为甚。

　　萧峰第一次出场便显示出英雄之豪气。在无锡松鹤楼， 段誉见了他，心底暗暗喝了声彩：“好一条大汉！这定是燕赵北国的悲歌慷慨之士，似这条大汉，才称得上英气勃勃四字！”在松鹤楼见了段誉，以为是慕容复，两人先比酒力，段誉取巧，萧峰却豪爽之极，剧饮千杯不醉。后比轻功脚力，两人不相上下，萧峰大是佩服。待知道此人是段誉而非慕容复，更加一见如故，立即撮土为香，结为八拜之交。萧峰此后又与大金国皇帝耶律洪基结拜，段誉与虚竹结拜时又将萧峰结拜在内，萧峰、耶律洪基、段誉、虚竹四人后来都是大英雄真豪杰。

　　在杏子林中，萧峰平定丐帮内乱时冷静而果敢，对参与内乱的几位长老予以宽宥，他一边讲述各位长老历年为丐帮所历功绩，一边将一把把尖刀插入自己后背，以帮主之血洗却各位长老之罪，这一举动可说大义凛然，惊天地泣鬼神，令丐帮上下帮众永难忘记。后来丐帮帮众齐赴关外相救萧峰脱险亦 是为萧峰人格魅力折服之故。

　　当萧峰的契丹人身份被马夫人揭穿之后，萧峰骤然失了自我意识，深陷汉人与契丹人的民族意识与民族关系的剧烈矛盾冲突中。在极短时间内，他失去了国家、民族和帮派，他一向以为自己是汉人，是大宋子民，是丐帮帮主，可一瞬间什么也不是了，那种内心的失落、郁闷和煎熬使他失去了方向。去雁门关乱石谷寻找自己父亲留下的字迹，却又发现那字迹已被人毁去。最让他苦恼的是，他的养父母乔三槐夫妇和受业恩师玄苦大师也先后遭人暗杀，世人却都认为是他萧峰所为，一时间一向讲义气的萧峰被人认为是“轼父、轼母、轼师”、不仁不义不孝、人人切齿、天地不容的忤逆之子。这段时间是对萧峰命运的重大考验，他内心悲苦、情绪激烈、孤独无助，真 乃“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同时还令他深感惶惑的是，他追查的那个“带头大哥”却始终未曾露面，而那些当事人却一一被人暗害而死，一个巨大的谜团笼罩着他，于是他走向了聚贤庄，欲以自己的生命一赌天下英雄的良知。

　　聚贤庄一战和少林寺一战是金庸小说中最为精彩的武打场面，也是中国武侠小说中最精彩的武打场面，这两场戏让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形象呼之欲出，可以说这两场戏是金庸创作的巅峰之作，凡读过《天龙八部》者必不会忘记这两个场面。

　　在聚贤庄，萧峰与阿朱的骡车来到英雄大会，对他又怕又恨的各路英雄见他愿为一个长像甚丑、并非深交的女子求医治病而舍身赴难，无不对他又敬又佩。萧峰先一掌把“恶贯满 盈”段延庆的弟子谭青击得心神俱失，再将“穷凶极恶”云中鹤击得鲜血狂喷，有如泉涌。然后与天下英雄喝酒绝交，“哪一位朋友要杀乔某的，先来对饮一碗，从此而后，往日交情一笔勾销。我杀你不是忘恩，你杀我不算负义。天下英雄，俱为证见。”这一番话说得何等慷慨激昂，斩钉截铁。他平时结交朋 友甚多，这绝交酒直喝了四五十碗，早已超过千杯，至此，萧峰 身上的那股干云豪气、那股英雄胆气才充分显示无遗。且看：

　　“乔峰跟着右掌击出，‘嘭’的一声响，一只大酒坛登时化为千百块碎片。碎瓦片极为锋利，在乔峰凌厉之极的掌力推送下， 便如千百把钢镖、飞刀一般，游骥脸上中了三片，满脸都是鲜血，旁人也有十余人受伤。”随后掌击赵钱孙，拳打谭公、谭婆， 续战丐帮徐长老、传功长老、陈长老，“这时他酒意已有十分， 内力鼓荡，酒意更渐渐涌将上来，双掌飞舞。”战少林寺高僧玄难，“乔峰大声喝道：‘袖里乾坤，果然了得！’‘呼’的一掌，拍向他衣袖。玄难的袖力广被宽博，乔峰这一掌却是力聚而凝，只听得嗤嗤声响，两股力道相互激荡，突然间大厅上似有数十只灰蝶上下翻飞。群雄都是一惊，凝神看时，原来这许多灰色的蝴蝶都是玄难的衣袖所化，当即转眼向他身上看去，只见他光了一双膀子，露出瘦骨棱棱的两条长臂，模样甚是难看。”然后 再以“太祖长拳”大战玄难的“太祖长拳”，他的一招“冲阵斩将”，“既潇洒大方已极，劲力更是刚中有柔，柔中有刚，武林高手毕生所盼望达到的拳术完美之境，竟在这一招中显露无遗。乔峰一招打出，人人都是情不自禁地喝了一声！”打得连 敌人也情不自禁地喝彩，这就是萧峰的丰采，萧峰的本色。最后逼得玄难使出来自西域的“天竺佛指”，萧峰一句“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堂堂中华上国”？恶斗渐渐变得残酷残暴残 忍，“他如疯虎、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狂冲猛击。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胆怯怕死之人，然眼见敌人势若癫狂而武功又无人能挡，大厅中血肉横飞，人头乱滚，满耳只闻临死时的惨叫之声，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以一人之力杀得数百英雄胆寒，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够做到，那就是萧峰。之 后，他战玄寂，逼游氏双雄双双自尽，数十成名英雄死于萧峰掌下，真正是“虽万千人吾往矣”。直到最后，众英雄使奸计， 以阿朱为要挟，而萧峰虽武功盖世，却无法杀尽天下英雄，最后欲自杀以救阿朱，却被其父萧远山所救。这一场面读者也 会激情奔涌，热血沸腾。

　　少林寺的英雄大会，天下英雄毕至，萧峰此番前来，更是凶险异常，在聚贤庄一战中他杀人众多，许多人与他有血海深仇。那次他是为救阿朱，这次他却是为寻阿紫。这姐妹俩两次成就萧峰，成就天下英雄中的第一人。当萧峰和燕云十八 勇士到来时，“但听得蹄声如雷，十余乘马疾风般卷上山来。但见人似虎，马如龙，人既矫捷，马亦雄骏，来者一共是一十九 骑，人数虽不甚多，气势之壮，却似有如千军万马一般。丐帮帮众之中，大群人猛地高声呼叫：‘乔帮主，乔帮主！’数百名帮众从人丛中疾奔出来，在那人马前躬身参见。”天下英雄中怕只有萧峰能做到这样，虽早已被逐出丐帮，丐帮弟子见了，却仍有大批帮众参拜。

　　他一上场，便以“降龙十八掌”中一招“亢龙有悔”将丁春 秋击得气息窒滞，气血翻涌，一招即救回阿紫。而后又与结拜兄弟段誉、虚竹一起大战游坦之、慕容复、丁春秋，聚贤庄那一次是他独战群雄，这一次是三个英雄战三个奸雄。先是虚竹战丁春秋，萧峰独战慕容复和游坦之两大高手，此后，段誉接战慕容复，萧峰战游坦之，那股英雄气势未战已先让敌人气为 之馁。接战不久即将游坦之两腿打断，并将他踩在脚下，仿佛猛虎戏小鸡一般游刃有余。当段誉将慕容复打败，饶他不死， 而慕容复却恩将仇报，以奸邪之举刺伤段誉，萧峰突然出手，

　　“慕容复突感背后‘神道穴’上一麻，身子被人凌空提起。只听得萧峰厉声喝道：‘人家饶你性命，你反下毒手，算什么英雄好汉？’萧峰身形魁伟，手长脚长，将慕容复提在半空，气势直如老鹰捉小鸡一般。慕容复恨不得立时死去，免受这难当羞辱。萧峰冷笑道：‘萧某大好男儿，竟和你这种人齐名！’手臂一挥，将他掷了出去。”此番对比，将“北乔峰，南慕容”的萧峰与慕容复英雄与奸雄之别写得十分透彻。

　　在少林寺藏经阁，萧峰父子两人与慕容博父子及鸠摩智三人对阵，敌强我弱，慕容博欲挑起战端兴复大燕，以自己一条命换得天下生灵涂炭时，“萧峰凛然说道：‘不行！’‘杀母大仇，岂可当作买卖交易？此仇能报便报，如不能报，则我父子毕命于此便了。这等肮脏之事，岂是我萧氏父子所屑为？你 可曾见过边关之上、宋辽相互仇杀的惨状？可曾见过宋人辽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情景？宋辽之间好容易罢兵数十年， 倘若刀兵再起，契丹铁骑侵入南朝，你可知将有多少宋人惨遭横死？多少辽人死于非命？兵凶战危，世间岂有必胜之事？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尸骨如山，欲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我对大辽尽忠报国，是在保土安民，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而杀人取地、建功立业。’”此时我们对一个以天下苍生为念的英雄豪杰感念深刻，世上有英雄，有小人，因而有战争，有血腥，终归邪不压正，英雄也许会有磨难，可正因为有英雄的存在，社会才有了幸福和安宁。

　　在北国大漠之中，萧峰与耶律洪基可谓英雄相见恨晚，耶律洪基是草原部落中的英雄，雄鹰展翅，巨雕凌空，在草原上纵横驰骋，一展英雄本色。萧峰武功卓绝，意气风发，又是契丹同族，同具狼的天性，两人结为八拜之交，耶律洪基虽为大辽国皇帝，却始终对萧峰待以兄弟之情，从不以皇帝自居。在平定大辽国内乱时，萧峰在千钧一发之时，于百万军中冲入敌阵，擒拿贼首，一举而平定同族残杀，令数十万人保全生命。此役深得耶律洪基赏识，封他为南院大王，此后又封他为宋王。后来成吉思汗封郭靖为宋王虽有不同，但结果一样。郭靖辞官南归，其母被逼自杀。萧峰挂印封刀，准备南去，不幸被擒。当年郭靖为汉人，大宋子民，如今萧峰为契丹人，大辽子民，郭靖为母族归汉，而萧峰却是告别母族契丹。但他们的 目的都是一样的，那就是不愿再有兵戈战乱，愿以自己的生命 换得两国百姓平安。郭靖最后在襄阳以身殉国，而萧峰却在雁门关，在虚竹与段誉将辽帝耶律洪基擒拿之后，萧峰以释放辽帝而求辽帝赏赐为两国百姓求得数十年平安。萧峰道：“是要陛下答允立即退步，终陛下一生，不许辽军一兵一卒越过宋辽疆界。”耶律洪基脸色甚是阴森，沉声道：“你们胆敢胁迫于我？我若不允呢？”萧峰朗声道：“那么臣便和陛下同归于尽， 玉石俱焚。咱二人当年结义，也曾有过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耶律洪基虽被迫做出承诺：“于我一生之中，不许我大辽国一兵一卒，侵犯大宋边界。”站在雁门关外的萧峰此时不知自己是辽国人还是宋国人，是汉人还是契丹人，背弃自己的族人、背弃自己的结义兄弟本不是他的意愿，可为天下苍生计，他又不得不做。然而英雄之气节令他无法偷生，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和情感。就在耶律洪基缓缓北去，而大宋人欢呼雀跃的时候，“耶律洪基回过头来，只见萧峰仍是一动不动地 站在当地。耶律洪基冷笑一声，朗声道：‘萧大王，你为大宋立下如此大功，高官厚禄，指日可待。’萧峰大声道：‘陛下，萧峰是契丹人，今日威迫陛下，成为契丹的大罪人，此后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拾起地下的两截断箭，内功运处，双臂一回， 噗的一声，插入了自己的心口。耶律洪基‘啊’的一声惊叫，虚竹和段誉只吓得魂飞魄散，双双抢近，齐叫：‘大哥，大哥！’却见两截断箭插正了心脏，萧峰双目紧闭，已然气绝。”萧峰的自杀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正是他英雄本色的真实表现，也是他矛盾心理与情感的必然结局，在雁门关，他其实并不愿意离开他的族人和国家，可他心中装着天下百姓的疾苦，只好将自己的生命留在雁门关这个两国交界之处，这就是萧峰无法逃脱的宿命。

　　萧峰的爱情充满甜蜜，更充满苦涩。萧峰本是个粗犷的男子，喜与下层男子喝酒，从不与女人来往，别的男人见了马夫人这样狐魅的女人便情绪骚动，不能自制，独萧峰如同未见一般。他开始对阿朱亦是如此，救得阿朱后，怀抱着她，毫无男女之间的异样感觉。阿朱被玄慈掌力所伤后，萧峰拿出谭公所赠之药，解开她胸前衣衫便往她胸上擦去，后来又时时给她输以真气活命，一点也没有男女授受不亲的犹疑和不安。送她去聚贤庄救治，丝毫未想过什么男欢女爱，只是出于道义和责任。对阿朱产生至死不忘的爱情是在聚贤庄大战后，萧峰前往雁门关，群情激奋之时，猛然见到阿朱在这里等他五天五夜。此后两人相约终生呆在塞上打猎牧羊，不回中原，这一 愿望最后落空，成了萧峰生命的一种理想状态。在小镜湖，阿朱代段正淳受一掌而死，这既是阿朱在爱侣萧峰与父亲段正 淳之间所做的选择，也是萧峰生命劫难的必然结局。此后阿朱之妹阿紫深爱萧峰，萧峰却又回复到了从前的状态，对所有的女人都冷若冰霜，他的爱情已经随着阿朱的生命而去，已经埋在了小镜湖边的阿朱墓中。对阿紫他仅只是尽兄长的责任，从未产生过爱恋。这是阿紫的悲剧所在，阿紫最终选择为萧峰殉情，是一种无奈，萧峰未爱过她，也不可能爱她，阿紫只能是一个情感的失落者和失败者。

　　萧峰是一个英雄，一个大英雄，也是一个悲剧英雄，可他一直活在读者心中，这是一个永远活着的小说形象，而且会永远活下去。